兰波经历了比一般的孩子多许多倍的欢乐与苦难。
兰波(Arthur Rimbaud1854-1891)是个孩子,他的全部创作几乎都完成于15岁到19岁之间,以后除了一些书信和随笔之外,他几乎再没有涉足“文学”。然而他却被公认为法兰西诗歌史上首屈一指的伟大诗人。
因为什么?——“他是个天才。”人们总这样说,而在我看来,这是对兰波最大的误解。当人们说到此人是“天才”、“奇才”或“鬼才”(这些词被反复用在兰波身上)时,通常意味着两点:一,他不是常人。二,常人对他无法理解。以这种眼光来看兰波,兰波和他的诗在我们眼里就变得愈发稀奇古怪:反正我们有理由不理解,因为他是“天才”。
其实不然。这些年,随着对兰波作品逐字逐句的反复阅读和翻译,我越来越发现兰波明明是个孩子,只是他比一般的孩子更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。试想,如果一个婴儿,一个满脑子幻觉的孩童,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出自己的精神世界,他们将创造出怎样的文学!孩子最了解自己的头脑,自己的血液;孩子拥有一个未曾被污染的智慧之源。然而对于大多数的孩子而言,这一切尚未被开启;等到开启时,已经被遗忘或枯竭。而成人“丢失了起初的爱心”,也会忘却童年的缤纷世界。
从孩子的心灵之窗探寻兰波的内心世界,这时,他和他的文字都不再难于理解:《孤儿的新年礼物》道出了孩童孤苦伶仃时的切身感受;《太阳与肉体》中神奇的幻觉来自欧洲的童年,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从孩子的血液和生命中复活!其中的一切都有根有源。而孩子眼中的革命是什么样子的?瞧这位《铁匠》:我穿过巴黎,满面尘灰,肩扛铁锤,/愤然扫清每个角落里的坏蛋,/如果你敢嘲笑我,我就杀了你……
然而这位铁匠“内心没有仇恨”,他“感到自己强壮而又充满柔情”。为什么要革命?因为“这头畜生,每一块砖石都渗出鲜血,/令人恶心;巴士底狱站在那里,/斑驳的石墙向我们讲述着一切。”——一个深谙历史的孩子,他感觉到自己同时生活在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他因此可以自由穿越时间。
对于文字,孩子更为敏感。在他眼里,文字不是字,而首先是一幅画。26个字母对他来说显然太单调了,于是兰波发明了“文字炼金术”,他发明了元音的颜色,把元音字母变成了取之于自然界的象形文字:A黑,E白,I红,V绿,O蓝。A是“苍蝇裹在身上的黑绒胸衣”;E是“阴暗海湾”,也是一座“冰山”,——E字倒下来,不是“山”么?
正如打开老式的橱柜,兰波也翻开古老的欧洲,“欧洲之水”在他眼里只是“一片阴冷的水洼”……在孩子的眼里,一切都自然而然,似幻似真;而兰波自我标榜的“精神上神圣的混乱”,也许只是孩童世界的混沌——像一幕幕梦里的童话。
然而作为一个任性、倔强的孩子,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浪儿,兰波经历了比一般的孩子多许多倍的欢乐与苦难,直到临终前,奄奄一息的诗人还在问他的姐姐:“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,所有这些忧郁把我逼疯了:我片刻也不能安睡。总之,我们的生命是一种苦难,一种无尽的苦难。我们为什么生存?”
诗人兰波正是带着这样的疑惑,带着一颗苦涩的心灵离开了人间。在我看来,兰波始终是个孩子,永远的孩子。